[時事討論] 徐賁：摒棄蜂巢式公民教育

徐賁：摒棄蜂巢式公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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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說過：「在最廣泛的意義上，教育乃是社會生活延續的工具。……一個社會群體的每一個成員，生來都是未成熟的、無能的，沒有語言、信仰、觀念或社會標準。每一個傳遞本群體生活經驗的個人，總有一天要死亡，但是，這個群體的生活仍會繼續下去。」在現代國家裡，如果把人民當家做主當作一項立國之策，把創造和繼續民主的群體生活當做一個共同的價值目標，那麼，國民教育就應該不僅是公民教育，而且是民主的公民教育。國民有義務接受這樣的教育，也會歡迎這樣的教育，因為這樣的教育會為國民提供必要的政治知識，幫助他們成為好的公民，能夠更有效地發揮積極參與的作用，並在這個意義上變得聰明和能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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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傳統社會裡，做一個好人就是按本分行事，這也被當作道德的基本要求，安分的好人因而也就是有德行之人。在一個由傳統形成了秩序的社會裡，人們習慣地接受家庭、社會、政治生活的權威和體制，並把它們看作生活世界的自然規範。在這樣一種自然的生活世界裡，人們的信仰、思想、人際關係、制度運作、權威形式和影響都是在習慣、習俗、陳規和現成模式中習得的，這樣的教育反過來則是幫助維持和再生現已存在的傳統生活秩序。tvb now,tvbnow,bttvb9 J8 F! Z; m9 \9 Z% X4 Z$ `

在這樣的生活秩序中，社會和國家變成了一種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身份地位的整體，這個社會秩序和生活方式是權威和體制早就替每個人安排好的。每個人找到了自己的那個位置，在其中安分守己，恪守本分，便能成為這個社會中的好人或這個國家中的好國民。由於這個社會秩序和其中起規範作用的法律，還有起領導作用的權威，都早已在那裡了，它們獲得了當然的權威，也形成了一種具有自然合理性的傳統。傳統的存在是無須得到傳統中個體成員同意的。傳統可長可短，長的上千年，短的幾十年，但一旦形成了傳統，質疑它、挑戰它就都是在破壞穩定，都是非良民和壞國民的行為。, p( Z3 F$ j1 h-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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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整體論來看待傳統的社會功能，它往往會把自由民主的個體本位看成一種貶義的個人主義。按照個體本位的自由民主觀，每個人都是自由、理性的個體，都能夠與別的自由理性個體一起，結成一種契約性的社會關係，以增進共同的福祉和實現各自的幸福追求。社會的存在，不過是在幫助實現這樣一種個人各自的目的。傳統的社會觀，把社會看成一個由習俗、傳統、倫理、制度構成的，造就個體而不是由個體去造就的整體。每個人應該在這個整體中扮演什麼角色，為這個角色設立什麼標準，如何區分好與不好，這些都是由現有的各種體制所決定的。5.39.217.77:88985 u) c" f5 U7 @

人們生活於其中的每一個體制早就給他們規定了一個角色：家庭、教會、政府、學校、工作單位、朋友關係。每一個角色定位都要求具有相應的品格（或品質），有品格就是好，沒品格就是不好。一個人的好與不好，小到在家庭裡，大到在國家中，都是以某種相應的品格來衡量的。人並不是生下來就會扮演這些角色的，所以，要讓一個人成為好人，就必須教育他。但是，有的人即使經過教育，也還是不善於或不喜歡扮演指定給他的角色，一輩子都在那個角色裡覺得不適應、不舒服。對這樣的人，就必須不斷開展再教育，包括不斷的逼迫和懲罰。公仔箱論壇% R% D5 N8 s4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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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對於安分教育來說具有特別重要的作用，家庭的幼稚教育和童蒙教育是一切教育的基礎。家庭甚至還成為更廣大、更複雜人群或權威關係的象徵模式，如社會家庭革命大家庭，政府官員被視為父母官，游離在這樣的權威關係之外的人被看成或自覺為孤兒或孤家寡人。以家庭關係和家庭權威想像的社會群體，往往會形成並認可父權等級結構和父權專斷權威。它的教育內容和形式，也會以規訓、命令、訓斥為特徵。以安分角色定位的教育和道德觀，與以個人權利和責任來定位的公民教育是不同的，它把社會體制（如家庭、宗教、政府）看成每個人找到自己的分的地方，每個人所受到認可的品格、能力都與這個分有關。如果不安分或不守本分，就會受到體制訓導或懲罰，訓導和懲罰都是必要的教育手段。安分角色教育觀因此很容易成為守舊政治的一部分，因為它把保存和延續、再生、體現常道自然的習慣秩序當作它的主要目的。公仔箱論壇  q) j, k' s9 x& A& Z" e  l

積極參與的公民教育

在不少國家裡，公民教育被不恰當地等同為品格教育。在品格教育中，公民教育絕大部分內容是關於個人品格的。以美國的品格六大支柱（six pillars of character）教育為例，它包括大量與他人共處、合作的倫理道德；在這之外，只是少量涉及一些參與的責任（在學校裡、鄰里街區或者更大一些的群體）。當好公民只是具有優秀的品格、樂於幫助別人、不威脅或傷害他人等等的好人時，他們的社會，如托克維爾所說，很可能成為一個蜂巢或水獺的聚集地，是一群有技巧的動物生活的社會，而非一個生機勃勃的民主社會。5.39.217.77:88982 {/ X  K: [. R+ d4 S

這種蜂巢或水獺式的公民教育，在美國引起了許多批評，例如，魏賽曼爾和凱恩（J. Westheimer and J.Kahne）在《教育好公民：政治選擇與教學目標》中指出，好人公民的參與往往算不上是具有民主意義的公民參與。參與的公民應該是共同體組織和/或改善社會的積極成員，他們不僅組織有助於社會和公益的活動，更懂得政府機構是如何運作的，懂得如何去完成集體性努力的策略。有效的社會參與需要公民有正義意識，能夠批判地審視現有的社會、政治和經濟制度，不為它們的表相所迷惑。要能夠發現並對待不公正的地方，而且還要瞭解社會運動以及如何實現制度改革。公仔箱論壇7 E0 E) k8 V2 c5 o"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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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美國常見的為窮人捐助食品為例，品格良好的公民會捐助食品，但是，參與型公民則會在民間形成公益或非政府組織，組織食品捐助；而還有些會是具有批判意識的參與公民，他們追問，為什麼在食品並不短缺，有的人花天酒地的時候，社會中卻有這麼多人還在挨餓。tvb now,tvbnow,bttvb& p4 I5 B3 |* N4 r; N

魏賽曼爾和凱恩提到的三種不同公民行為，後面有一個共同的問題，即公民如何共建好社會。三種不同公民行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並不一樣。第一種回答是，要共建好社會，公民們必須有優良的品格，誠實、負責、守法、響應號召。第二種回答是，公民必須積極參與，結成組織，自治、自理，補充和完善好社會所需要的制度。第三種回答是，公民的有效參與不僅取決於他們的自我組織能力和願望，還取決於他們對現有制度中的不公正和非正義因素是否有所察覺，有所批判，並努力採取行動，予以糾正。$ I. D4 M+ p& W' j( o

對於公民參與來說，公民社會的、非政府的組織是關鍵的一步。針對社會中出現的問題，公民只有組織起來，採取行動，才能影響政府的政策。公民參與的行動規模會因事件不同而不同。例如，2009年4月，正當經濟危機時期，加州首府薩克拉門托市附近的無家可歸者帳篷城越來越大。政府要取締這個帳篷城，許多市民都投入了要求政府妥善安置無家可歸者的行動，迫使政府採取了積極措施。這樣的公民行動，組織規模不大，目標也比較單一。但是，有的公民組織規模就要大得多，作用和影響也更大，2011年9月開始的佔領華爾街就是典型的例子。

民主參與的根本特徵，便是托克維爾所說的採取共同行動，他印象深刻的是美國民主社會中的參與型公民——不只是在現有的社群和共識中參與，而且還會努力去發展，形成新的公民關係，營建新共識，發現新問題，並尋求新方案，幫助形成群體間新的信任和責任關係。這也就是政治學家巴勃（Benjamin Barber）所說的強勢民主（strong democracy）。這種民主參與，是只有民主制度才能保證的共同行動，它不一定是在同黨、同派中進行，也可以發生在觀點、立場完全不同的共同體中，有競爭，但也有重疊利益的公民們可以作為一個群體一起努力。5.39.217.77:88981 H5 P& q* ^5 a, S$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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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型公民教育，強調要學習關於政府和其他制度建制（如社群組織、非政府組織、教會、工會）運作的知識。這就需要瞭解民主權利的合法性、權力制衡、權利性質等有關知識，瞭解如何在民主制度中計畫和爭取達到自己權益範圍內的目標，以及説明別人的需要。這和憑個人品格所能做到的是不同的。在有社會需要和發生了社會問題時，參與的公民會自己組織起來，有所行動，而不是等到有人號召他們才這麼做。他們更不會只是隨著政府權力的意志，被牽著鼻子地從事所謂正確參與。* K6 x) y4 x7 J2 L+ _*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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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維爾指出，美國人樂於參與，是以這個國家的結社自由，尤其是政治結社自由為根本條件的，因為，凡是不准政治結社的國家，一般結社也極少。對於一般結社與政治結社的關係，托克維爾說，一般結社有助於政治結社。但是，另一方面，政治結社又能使一般結社得到長足發展和驚人完善，一般結社往往共辦小事，而政治結社則都為辦大事，共辦小事情的次數越多，人們就會在不知不覺之中越來越獲得共辦大事業的能力。5.39.217.77:8898& [# S* Z  i$ D6 V$ C2 m

公民是在積極參與、相互交往和共同行動中變得聰明起來的。聰明的公民必須是知情的公民，是受過教育的，享有公民自由並行使公民權利的公民。參與的公民通過自我教育獲得有關政治民主的必要知識，擺脫了政治愚昧。他們不容易被權力操縱，不容易上當受騙或被愚弄。他們能自由而理性地思考，對事物有自己獨立的看法和判斷，不像群眾社會中的群氓那樣，輕易就相信蠱惑家們的動聽言辭和信仰表白，或是對領袖的魅力或魔力充滿迷戀、敬畏和奴性。他們會自己選擇值得認同和忠誠的對象，拒絕向那些自稱是代表他們的政客無條件地獻上自己的奉承和效忠。只有具備了這樣的素質與稟性的人民，才能不僅成為公民，而且成為民主政治需要的那種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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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美國加州聖瑪利學院英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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