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複製菜園村」到「複製張愛玲」

——什麼是最值得守護的精神和價值？
部分菜園村村民日前對登記遷拆開出了讓步條件﹕由政府協助覓地並支援規劃，重新建村，從零開始。村民把這個方案稱為「重建家園」，一些報紙媒體則替它冠上一個聳動名字，叫它做，「複製菜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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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製菜園村」乍看當然不可能是精準的描述修辭，因為「複製」指涉的必然是原汁原味的原狀保存，而任何遷移任何重置，勢必影響到原先的社區脈絡和人際互動，不可能百分百不變。一個社區畢竟有異於一台雪櫃，沒法經由機器倒模弄出複製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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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精神和價值應被「複製」？5.39.217.77:8898; J/ w/ g) j8 i%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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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對香港帶來什麼啟示？

可是，如果把「複製」的指涉，理解為菜園村背後的自主精神和價值取向而不是菜園村自身，那麼「複製」二字便不僅不會引起無謂的名詞拗辯，反而有助催化思考，讓參與村民、社運人士、政府官員以至社會大眾在重建社區的過程裏，有機會聚焦討論、思考一連串問題，包括﹕到底什麼樣的精神和價值應被保存或「複製」？如此或如彼的精神和價值，除了對菜園村村民攸關重要，是否亦可對香港整體社會帶來啟示或啟蒙？假如這樣或那樣的精神和價值確應保留，政府當初為什麼毫不重視？到底是從沒想過，抑或想過了卻視而不見，唯以「發展」之名任意橫行把人從土地上連根拔起、驅趕放逐？是否在政府官員和企業財團眼中，世上所有精神和價值皆可簡簡單單地用金錢鈔票來「等價交換」？假如菜園村的社區自主精神和生活價值取向不可以也不應該像粉筆字般被任意抹走，其他社區例如利東街例如大角嘴例如舊中環是否就可以？我們的目中只有「地」而沒有「人」、沒有「價值」而只有「價格」的政策官員，到底什麼時候才可醒醒、才願醒醒？$ ^' Y7 H/ h$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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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製」向來是最美麗的幻夢卻亦可是最恐怖的噩夢，東西方皆有太多的科幻小說或電影探討這個課題，當從報上讀到「複製菜園村」五個字，我首先聯想到的卻是曾在網上看過的一篇想像文章，題為〈號外﹕張愛玲複製成功了！〉，匿名作者用疑幻似真的筆法指出，廿年前有一位台灣女作家曾經從張愛玲的垃圾桶裏偷出毛髮和牙齒，其後有科學家成功地從中分離出DNA，並將之轉化成胚胎，只要願意，必能把讓地球出現一個「張愛玲複製人」，希望依靠她的絕世天才替華文世界帶來更多的文學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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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問題來了﹕有人認為張愛玲之所以為張愛玲，具備寫作天才是一回事，成長環境促使她埋頭寫作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沒有了十里洋場的上海舊社會、沒有了她的無能父親和絕情母親、沒有了跟她非常親近的姑姑和好友炎櫻、沒有了令她又愛又恨的胡蘭成、沒有了這個沒有了那個，「張愛玲複製人」能否寫出曠世小說，實難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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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有人提出解決方案﹕模仿荷李活電影The Truman Show，跟電影公司合作，搭建一座舊上海廠景，找來眾多專業演員分演她的父母和好友和愛人等等，讓張愛玲複製人在他們的折騰和磨練下成長和吃苦，務求激發她的孤僻性格和寫作意欲，希望她跟逝去的張愛玲一樣擁有「華麗而蒼涼的手勢」。6 N  O2 g* N3 P% t7 K0 p

但當然有人反對。有心理學家認為，「張氏生前表現的強烈的反社會態度，絕對要糾正，我們必須在她的成長過程裏，給她完全的愛，避免上次張氏孤獨死亡的悲劇」。這種論調自必引起天下張迷鼓譟，他們相信，「張愛玲之所以特別正在於她遺世獨立，如果把她改造成一個逢人就笑、隨和可愛的人，張愛玲就不是張愛玲了，也不必期待她寫出好作品。她的性格就是她的刃，沒有那偏鋒，她便沒法由獨特的角度切入生命」。於是兩造人馬各持己見、相爭不下，分頭遊行示威抗議。公仔箱論壇0 ^5 s$ f3 p0 p+ {7 @) B4 M2 z: 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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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製不只是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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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昇華

負責這項名為「白流蘇計劃」的基因科學家被鬧得頭痛了，決定把實驗進行到底，但把計劃拆細，複製再複製，弄出好幾個張愛玲，有一個張愛玲被放在電影廠景裏受盡折磨苦難，從小被打被罵，百分百依照「張學專家」所建構的張氏生命經驗過日子；另一個張愛玲，是小中產的獨生女，從小被寵被縱，如同21世紀的所有中國獨生子女；或有一個張愛玲，成長於勞工階層，並從小接受社會主義愛國教育，對政府指令絕對效忠服從；或有一個張愛玲，被放置在農村，臉朝黃土背朝天，後來到了城市，在浴足店做了「腳妹」……30年後，如此或如彼的張愛玲將被重新召回集合，由心理學家和文學家比較一下她們的性格和成就，且看有何異同。5.39.217.77:8898* C4 o7 K$ \: C  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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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奇幻故事跟「重建家園」方案風馬牛不相及？或許是吧。然而從「複製目標」的角度看，兩者之間卻又似隱隱有連繫。無論是複製一個活人或複製一個社區，最終希望達成的目標終究並非人或物的本身而是她或它的存在意義，亦即本文前述的「精神」和「價值」，若在複製過程裏不懂得把這放在最前頭，複製便不是複製而必流為「操弄」了。而弔詭的是，一旦抓對了方向，複製成功了，複製也必不只是複製而必成為「昇華」，或用現代社會的潮語說，便是有機會造就了「升級版」、「增強版」或「升呢版」，因為在複製時我們難免有所沉澱也有所選擇，我們更加看清了自己的所欲和所厭，我們被迫捨棄了一些，卻又很可能得到了另一些。4 c1 J" c3 g+ r- f%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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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保衛菜園村」抑或「複製菜園村」，戰鬥未完，理想仍在，最重要的是我們能夠把箇中精神和價值守護下來並延散出去，讓更多的80後和更更多的80前同時明白﹕世上畢竟有不同定義的「幸福感」，沒有人是唯一的上帝，人人可以是自身的上帝，選擇如何安頓自己與土地之間的恆久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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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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