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民間社會裡，類似「叫魂」這樣的妖術迷信從來不陌生，無一不是利用了民衆的恐懼心理。 乾隆時期應該說是一個盛世，但對大多數平民百姓來說，他們對眼前和未來的生活缺乏安全感。他們勉強能保有一份溫飽，但社會上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們如驚弓之鳥。當叫魂妖術的謠言一傳開，他們脆弱的神經立刻繃得緊緊的，唯恐自己成爲妖術的受害者。他們無法分辨謠言與真實，因爲鬼神迷信本來就是他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他們的不安全感使他們變得更爲神經過敏。所以對於謠言，他們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2012年12月21日，這一天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記錄下當時在我的家鄉浙江省常山縣鄉下發生的真實事件。當時，關於「世界末日」的謠言已經流傳得沸沸揚揚，村頭商店裡的蠟燭都賣光了——不僅蠟燭，連手電筒、蓄電池也售罄。此前一個多月，關於「世界末日」的謠言可是盛行一時，有一夥據稱是「全能神」組織的人，到處遊說，四處拉攏村民加入他們的會。說是入了會，地球毀滅時，別的人都灰飛煙滅，他們則可以直入天堂。 我大伯村莊上有個婦女，兒子是碩士研究生，前兩年畢業留在上海工作了——她就很相信這一套；不僅相信，而且全情投入成爲骨幹，繼而做「傳教」工作，到處宣揚地球毀滅之說，最後就被抓起來，關了半個月。她的兒子，專程從上海趕回來，給娘送衣服，順便規勸一番。可她哪裡能聽得進勸？說跟兒子已不是一路人，硬是見都不讓兒子見了。半個月後放出來，立即又像打了雞血一般，重新投入到「拯救世人」的「傳教」工作之中去了。 我小舅的丈母娘，60多歲，信上「末日」後，三更半夜去十裡之外一個村子聽課。小舅帶人一路問一路尋，終於找到一個破敗的會場，二、三百人集中在那兒神秘兮兮地聽一個人上課——乍看一眼，跟搞傳銷似的。他們找半天，終於把人從堆裡拉出來，所幸中蠱不深，很快回頭了。 儘管許多人都無比悲觀地相信12月21日那一天天會塌下來，但那一天最終還是平平安安地過去了，世界末日並沒有發生。末日之說就此土崩瓦解，但懸於頭頂那飄飄忽忽的恐懼卻注定會嵌進村民們的記憶裡，留下抹不去的印迹。村莊上還有人再沒有從流言裡走出來，她真的瘋了。 沒有安全感的人，並不只是那些草民百姓。最近熱鬧沸反的「王林大師」之所以會在世上大行其道，莫不如是。那麽多社會名流、明星大腕、政界要人，都前去拜會，奉上大錢，祈求多福，他們自然也是沒有安全感——雖然看起來他們比平民百姓有安全感得多，但他們擁有的越多，就越害怕會失去那一切——他們甚至比一無所有者更承擔不了失去的代價。 在這樣一個社會裡，誰有真正的安全感？在一個沒有安全感的環境中，你又會做一個怎樣的夢？ 4 對於當時的官僚體制來說，在1768年的妖術恐懼橫行之時，是干預還是不干預，作何種程度的干預，也是一件頗費躊躇的事情。起先並沒有地方官小題大做地把這種妖術恐懼當作緊急事件奏報朝廷。在中國歷史上，充斥著報喜不報憂、「瞞上欺下」的現象。但乾隆皇帝畢竟在各省布下自己的眼線，他通過情報，知道了在江南發生的那些叫魂案。聖上震怒，各省官僚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山東巡撫富尼漢搶先一步，在本省發動了對叫魂妖術的圍捕，很快地，山東就抓獲了許多「妖黨」，並從妖黨的「口供」中得知掀起這場恐懼的妖首就潛伏在江南。 乾隆命令各省向山東看齊，緝拿妖首。在巨大壓力下，整個官僚體制終於被動員起來，在官員們相互攀比的情況下，一場對叫魂妖術的清剿迅速在全國展開。 折騰到年底，案情真相終於大白，所謂的叫魂恐懼其實只是一場庸人自擾的醜惡鬧劇：沒有一個妖人被抓，沒有一件妖術案子能夠坐實，有的只是自擾擾人，造謠誣陷，屈打成招。這場清剿製造了無數冤案，殘害了許多無辜無助的性命之後，才因破綻百出而被迫叫停。 儘管如此，皇帝是不會認錯的。乾隆下令停止清剿，但他在諭旨中仍然堅持妖術陰謀的存在，只是由於各級官僚的玩忽職守，才導致了妖首至今逍遙法外的結局。所以各級官員仍應保持高度警惕，等等。有了這樣的說辭，乾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各級官僚加以清算了。 絕大多數涉及此案的官僚，因玩忽職守而受到降職、革職和流放的處罰，包括六名現任和前任江浙督撫。作爲平衡，一些濫刑無辜以求假供的官員——尤其是江南各省的官僚——也受到了懲罰。 相比之下，在清剿中濫捕濫刑，給朝廷和官僚機器製造了最多麻煩的山東巡撫富尼漢（所有關於叫魂陰謀的供詞都是山東嫌犯在重刑之下編造出來的）卻只受到了相當輕微的責罰——他被貶爲山西布政使，革職留任。當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不僅是一種滿漢有別的做法，而且也是乾隆在爲自己開脫。 5 「叫魂」案發生的1768年是一個盛世，但整個社會仍充滿一股戾氣——那是一個人口過度增長、人均資源比例惡化、各種社會矛盾急劇激化、道德不斷墮落的社會。在那樣一個社會中，普通百姓不相信可以通過辛勤工作來改善自己的境況。這種情況「由於腐敗而不負責任的司法制度而變得更令人無法容忍，沒有一個平民百姓會指望從這個制度中得到公平的補償。」於是，人們便會不擇手段地抓住任何趨利避害的機會，並不惜犧牲他人。 妖術和妖術恐慌恰好觸及了民間社會這根敏感的神經，而官府發動的清剿行動，則把一種潛在威脅變成了一種實實在在的生存鬥爭，使得廣泛彌漫於社會的冤冤相報的相互敵視，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相互攻擊。 我不認爲「叫魂」發生的1768年已經真的過去了——社會戾氣不消，人活得沒有安全感，這樣的魅影就會一直存在。 |
發表於 2013-8-24 01: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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