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不想挪动的树

他，是一个贫瘠山村的贫困农民，因为疯妹妹，而留守，而清贫……* a- g7 J$ j/ v% i! A5 I" ]3 f8 U
　　一
　　听了忠讲他的故事，我深受感动，就想访问他。
　　我和忠从县城乘车，颠簸1小时40分钟，到达他所在的村庄——苦竹。苦竹是一种竹子，因为竹笋味苦而得名。听这村名，恐怕都会猜想村庄的原始、边远与贫困，隐隐地，仿佛有一种苦味放倒一片味蕾。tvb now,tvbnow,bttvb. e% E( t8 R: i4 R8 D
　　不时有乌黑的土房，从车窗一晃而过，还有夹杂一两声鸡鸣狗吠的山风迎面扑来。) V6 I! Y2 L/ @9 ?, E
　　稍稍浏览一下村容，所有的猜想便得到求证：36户人家，七零八落的房子，像遗漏的番薯似的散落于山上。路陡、地瘦、田少、水乏、林疏、冷清，这些描述贫困山村的关键词，均可在这里找到用武之地。当汽车爬到山冈的时候，我循着忠的指向，看到了他和他的房子。
　　他微笑着迎过来，讷讷地，打了个招呼，就转身进屋了。我望着他微驮的背，默然无声。忠向我噘了噘嘴，然后，压低声音说，你看，他的裤子都破了！见到他的那一刻，见到他房子的那一刻，我的心情陡然沉重了起来。他的裤子早已失去本色，臀部两边破了两个窟窿。没有皮带，腰扎的仍是多少年前，只有乡下老人才扎的那种带子，那叫鸡肠带。身穿一件劣质内衣，塞在裤头里面，与脱发过多的额头一样的黑亮，透过衣服，隐约可见他搓衣板似的肋骨！
　　一座两层共4间的房子，如同一个老树头，一半隐藏在被劈去一角的大山里。据说当时，地基挖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妻子患病，医治无效，撒手西去。他不仅承受中年丧妻的痛苦，而且背上沉重的债务。建房的梦想几近破灭。好在他母亲生前乐于助人，所积的德，所行的善，在那片纯朴的土地上开花结果，回馈给他意想不到的甘甜——左邻右舍，乃至全村人，从自己家里吃饱了饭，不约而同地带上工具，为他义工建房。
　　然而，将近十年了，房子仍是落成时的模样。木板钉的门窗，有的缝隙可伸进一只手。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甚至没有盛粮食的木楻，只有几个化肥袋，装着稻谷和其他杂物，鼓囊的，干瘪的，杂乱无章地堆放着。随意拉拢拼凑在一起的楼板，松松垮垮。
　　底层那个房间，大概是他疯妹妹的卧室。两张长板凳，架几块松木板，便是床铺。没有草席，没有被套，垫底的，遮盖的，都是破旧衣物粉碎后弹成的那种又重又硬又不暖和的被子。
　　爬上颤危危的木梯，推开一个房间。状况与底层的那间差不多，怪味没有那么浓重，但同样使人难受。棉被蜷曲在床上，像巨蟒。那被套，怎一个脏字了得。白纱布做的蚊帐，破了好几个洞，仿佛被浓烟熏过，黑得足够障蔽人的眼睛。我想这是他的卧室
　　房子旁边，那个板皮围拢的木棚，棚顶上的灰毛毡和黑塑料布，有的还迎风飘扬，沙沙沙作响。那是他家的厨房。唯独盖过饭桌的花格塑料布是崭新的。塑料布是他临时向邻居借的。也许那桌面也不太雅观吧。几条凳子高矮不一，长短不一，搬到埕外给我们坐了。碗橱没有油漆，表面很粗糙。橱门被老鼠咬过几个可以随时出入的口子。灶台的颜色，与地面没有什么两样。锅盖边缘也有两三处浑圆的豁口，可能也是老鼠的杰作。
　　这，就是他的家，就是他苦心经营却仍赤贫的家，就是他半天都不能脱离的家。没有女人料理的家，哪像个家？
　　二
　　他端出两碗茶，招呼我们喝。
　　这时，两辆摩的突突突开到我们面前。是他的儿子和女儿包摩的赶回来了。他们在县城边上的一家制衣厂做工，手里提着好多东西，大包小包的。摩的还驮来一箱啤酒。
　　很快，厨房里就传出切菜剁肉的声音。
　　我说，不要忙了，我们不会在这里吃饭。( e3 r( u5 L/ E8 V0 i
　　你们这么疼我，那么远来，点心一定要吃，酒一定要喝一杯。他的口气比我还要坚决。4 c$ Z" W, L- z( G) p4 z% {) ]
　　我叫忠到厨房去阻止，但无效。过了一会儿，我又叫忠去厨房，好像争吵似的；平静之后，又响起叽哩喳啦的声音。我要进厨房，但被他阻拦了。
　　三
　　说到他的疯妹妹，他咬住下唇，黄豆大的泪珠顷刻从眼角滚了出来。他举起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眼眶，心情很沉重，许久说不出话来。
　　时近中午。他的疯妹妹拖着一把杉树枝，从对面山冈，异常警觉地，缓慢地走过来。到了半路，她又踅了回去。被他喊住，他要她去吃鸡肉。公仔箱論壇- Q  K6 ]) N& N7 f
　　她本来是一个好端端的人，就因为3岁那年得了一场病，正值大跃进时期，无法送去医院治疗，就熬一些土草药，灌一灌，保住了命，但疯了。46岁的她整天四处闲逛，不会洗澡，不会穿衣服，也不会拿水盛饭。可她饭量不小。他用双手比划着，说她每顿都要吃这么大的一碗饭。如果没有人照顾，她非饿死不可。tvb now,tvbnow,bttvb; H5 H- i) G  q5 Y7 i
　　他的母亲在世时，疯妹妹由母亲照顾。到了1997年一个寒风彻骨的冬夜，在母亲忡忡而又殷殷的目光中，他以轻轻点头的方式，默默领受母亲的临终嘱托——照料疯妹妹一生一世！那时，因为有妻子支撑，他并不觉得这嘱托的沉重。两年后，妻子去世，女儿也出嫁了，那才感到累——三餐都要在家，为疯妹妹做饭盛饭，不敢离家半天；即使有事外出，也要像穿梭那样快去快回。8 P& L& d' T* z" J: ^: ^6 ?. A
　　源自疯妹妹的无形束缚，又琐碎，又落寞。他宛若5.39.217.77; P, X1 L" V0 B
　　一头拉磨的驴。这累是全身心的疲惫，而他没有半句怨言。5.39.217.77% f; A) C2 e) J0 \
　　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偶尔空手上山，捡一把喜鹊窠似的柴禾回来。遇到下坡，她就坐着滑下来。裤子都磨破了。她只能这样子。
　　从他的口气里，我感受到他对疯妹妹的深切怜爱。
　　在家日日好，出门朝朝难。在过去，这句满蕴沧桑的话语，让多少躁动不安的心，得到抚慰，得以平静。即使家里再穷，谁都那么固守，谁也不愿出门。如今，这话被不再安贫的山里人颠覆了。谁也不愿呆在家里，谁都想着出门。农民兄弟开始重新审视脚下的土地。
　　看着一个个乡亲像鸟儿一样飞出去，过上别样的生活，他羡慕过，也曾动摇过。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少精彩，有多少无奈；但相信——靠自己那一把幸存的苦力，足以开拓一片新天地——如果走运，或许还能积累一笔钱，回老家体面一番，比如修房子，比如娶媳妇，了却多年来，这两桩一直横亘心头的夙愿。当然，也有人好心劝他，横下一条心，把疯妹妹送到县城去放掉，解开套在自己脖子上的这条绳索。5.39.217.77( g& X% z5 }) c
　　而他总是憨憨地说，亲兄妹，指甲连着肉，割舍不下呀；何况，那样做，她流浪街头，给城里人增添麻烦，良心也不得安宁。
　　他清醒地生活在明摆着的绳套里。
　　他宁愿做一棵树，一棵永远也不想挪动的树，守着那一方贫瘠的土地，守着空荡荡的家，把所有的绿荫都献给疯妹妹——疯妹妹就是他的根。
　　无论怎样，都要伺候疯妹妹。如果哪一天，感到我自己要先走了（不是外出），就交代儿子，善待她，为她养老送终。说着说着，他就哽咽了，眼圈也红了。
　　四
　　他干起了居家妇女才干的杂活。
　　养起了母猪。母猪很卖力，一窝生下9只崽。没想到，猪崽养大了，却散不出去。他跑遍附近的几个村庄，挨家挨户地推销，但没有一家肯要。只好留下自己养了。没有成本，没有那么多粮食。怎么养？忍饥挨饿的猪，会长大吗？养大了，会有人要吗？这又平添了他的担忧。5.39.217.772 F# A: O0 }9 n2 J! P2 I3 @5 ^2 a
　　养起了鲶鱼。在山涧旁围了一口小池塘，放入700尾埃及胡子鲶。不长眼睛的山洪，竟把它冲得一干二净，血本无归。8 V0 R% z1 O' i$ l5 q
　　养起了母鸡。养一只母鸡，下了13个受了精的蛋，仅只孵出两只小鸡，与母鸡形影相吊。那天，这两只小鸡也在我们面前唧唧唧地叫。动听是动听。那怎能叫人开心呢？
　　养起了母羊。别人家的母羊，每胎都生两只甚至3只。他对这只母羊满怀希望，以为能带来财富，而母羊却自觉实行计划生育，每胎就生1只，两年才会生3只。1 |) @. ]3 ?% E/ `  G; B
　　平路踢脚趾，煮水都黏锅。诸事都不顺。凡是能找的活，他都找了；凡是能做的事，他都做了，可老天偏偏不酬勤。公仔箱論壇% \9 {" p4 Z: v* J" p
　　好在他没有怨天忧人，依旧天天忙碌着，苦苦奋斗着。
　　他也怎么想不到，母亲生前一个结拜姐妹的子女，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当年寄居他家放鸭子的情景，感激他和他的母亲给予的种种关照。他们铭记着，当时，他家的稻谷也不够口粮，可每天晚上，他的母亲总要抔出一簸箕稻谷给鸭子添饱，让每只鸭子都能下蛋。他们因此度过父亲早逝的那段艰难岁月。现在，他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感恩戴德，特地登门致谢，捐赠4000多元，让他买一头母水牛，养大了，租给人耕田，收租金；生崽，卖钱。# h$ o$ M0 h4 j3 w! p
　　五
　　午饭已经备好，可我还是想离开。
　　他有些生气，把我拽上饭桌，让儿子陪我们吃饭，自己却不上桌，站在桌旁，不停地劝我们吃菜喝酒。: \) v, }5 t" u' @% k
　　平凡的人就像一棵草，只要心还活着，捱过了冬天，就会重新萌芽。
　　我不会喝酒，但我要敬他——敬他的勤劳，敬他的善良，敬他的纯粹，敬他的坚韧。我不会喝酒，但我要和他的儿子干一杯。借着酒，我说，小弟，你这么年轻，只要有志气，不自卑，肯拼搏，房子会有的，妻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他点了点头，很轻很轻，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家的希望之光。公仔箱論壇: J. a( _/ i) m% s- N7 j
　　娶亲？在这里，没有那么容易。女孩子，看到这房子，会倒退着溜走！还在炒菜的女儿转过头来插话。她对她26岁弟弟的婚事深感忧虑。
　　喝完两杯啤酒后，我呆坐着，看摆满桌面的酒菜：煎海蛎、白灼鱿鱼、清蒸黄瓜、香菇炖土鸡、土豆炒肉丝、蛋抱西红柿……我默念刚才他在埕上说的那句话——一年到头，都是吃自己种的菜，不买鱼，也不买肉；鸡鸭养大了，也舍不得宰，全卖掉，或买酱醋油盐，或开销人情。我就想把这些菜留下来，让他和他的疯妹妹慢慢享受。
　　六
　　临上车时，我把身上仅有的150元钱塞给他，他不肯收。我硬塞给他，才勉强接受。, ^* G8 \) j5 R7 d& o0 w% `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你一口饭也没有吃，实在过意不去。tvb now,tvbnow,bttvb1 a" d9 |! V& p3 u
　　我双手抱住他的右手，触摸到他手心又多又大的硬茧，触摸到他手背嶙峋的筋骨。2 T( N  z+ O. L* q
　　我和他——忘年的心在交流。
　　我说，不是我不想吃，是我吃不下，你的盛情，我领受了，不吃就饱，不喝也醉；到了你娶媳妇的那一天，我会再来；那一天，我一定痛痛快快地喝，与你一醉方休！: ~' q  B( e) b6 z% P' e
　　我边说，边走向车门。到了山冈，我回过头，远远望见：他的家笼罩着金灿灿的阳光。站在那里目送我们的他。正悠哉游哉地亲近他的小母牛。房子右边那块状若雄鹰的岩石俨然振翅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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