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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憂鬱,但謝謝

媽,我得了憂鬱症。我無法入睡。我看了醫生,我得吃藥。 一開始,話筒另一頭傳來的只有沉默。然後妳開始聊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一直都是個過於理性的女孩,就如同件直挺挺的制服,每個轉折都呈現完美的直角。我用自以為公正的觀感去評斷妳,評斷我們的家,評斷這個世界;我以為如此能掌控一切,將每個挫敗設定停損點,以防傷害無止盡地擴散。直到那天妳緊閉著房門,自認為無人知曉的號啕大哭;我只離妳一層樓遠,如溺死般躺在浴池裡、木然地瞪著天花板,收音機裡小提琴緩緩地哀鳴著。我把臉浸入水中,這樣眼淚流出的聲響,才真正不會被人聽見。 吃得好嗎?嗯,沒什麼胃口。睡眠呢?睡得好嗎?很早就醒了,活像個老人。哦,那,保重身體啊。 我試著當你們溝通的橋樑,在妳和爸爸之間,用鋼鐵搭建的那種,能讓快車轟隆隆地通過。可惜的是,我不過是座老朽腐壞的木橋,三兩下就跌落懸崖。對不起。我曾試著挽救些什麼,但爸爸拒絕和妳說話,我只能替他轉達──希望拉近你們的距離。但你們似乎處於不同的平台,以不同的頻率言語,於是永遠對不上焦。我困惑,妳只剩下眼淚,而他只剩下沉默。 然後我開始像處於青春期般,輻射著幼稚的憤怒。我不屑妳的脆弱,暗暗嘲弄妳的眼淚,無法理解妳比我更像個被照顧者。振作一點,堅強一點,要不然就離婚哪。離婚!女兒,妳怎麼看得比我還開呢?離婚妳們怎麼辦啊?妳停下車,從後照鏡中觀察我。我真想對妳尖叫:別管我們,別拿我們當藉口,照顧好妳自己!別用妳的悲傷綁架我!但是妳淚眼對我,像個無助的小孩令人不忍。於是我只好偷偷賞自己巴掌,然後拿張面紙替妳拭去淚水。 我耗盡所有力氣在妳面前偽裝,於是只能癱軟在床上。我怎麼可能想得開?我怎麼會希望父母「遵照」我的「建議」離婚?還不是為了妳好!我希冀自己抓狂,但卻無法大叫,無法找著一個發洩的目標。我的水管被髒汙堵塞,於是只能流出細小的水流。憂鬱將我整個人扭曲,扭轉成一條溼透的毛巾,不停不停地擰出淚水來,沾溼了整床被單。 回家來好嗎? 但這次換我沉默。 後來潰堤的是妳。妳指責於我的介入:我的轉達讓爸爸明目張膽的對妳嗤之以鼻。因為有我在,所以他可以一輩子不理妳。我得替妳失敗的婚姻,負一部份的責任。我覺得一個很重很重的青花瓷砸上了頭,讓我血流滿面。屁。屁。都是個屁。我想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邊流淚邊對著妳大吼。我都是為了你們好!是妳把妳的問題一股腦地傾瀉給我!是妳把我當成妳的姐妹淘!妳希望我站在妳那邊,但我同時也是我爸的女兒! 我無法義無反顧的站在誰那邊。我無法把兩人賦予的愛放在同一個天秤上,然後衡量誰輕誰重。 幾個小時後,妳若無其事地問我晚餐要吃什麼?因為妳是個好媽媽,妳怕我餓著。 我想喝排骨湯。妳帶著笑容準備。而我仍舊躺在床上。 在那之後我開始枯萎,而妳漸漸茁壯。不是因為那次爭吵──而是畢竟妳是母親,我是女兒,在人生歷練和智慧上還是有著巨大的差異。我明白妳對我的責怪並非本意──至少我希望不是。我知道我忿恨,卻無法責怪任何人,特別是妳;但那些事情、那些話語,在我心上劃了好深好深的一道傷痕;像隻在午夜時分現身的奇獸,襲擊我、將我擊潰。如同火焰般的試煉。我一直以為我比妳強韌,後來發現這是個天大笑話。因為妳是母親,天性中就是會保護子女。不論是誰傷了我,妳都會在那兒。 那陣子我被無力感攫住,無法停止質疑自己,對世界和夢想都失去了興趣;也許這是屬於年輕人的薄膜,一層灰白色的、厚度極薄的,卻足以讓人窒息的。我發現世界不像我所期待的那樣,我自己也不是。於是我很沮喪。而妳很擔憂。我知道妳也碎成一片一片的,爸爸的冷漠傷妳太深;我也傷妳太深,因為我讓妳承擔所有我對你們的憤怒。爸爸藉著工作逃去對岸,他只用金錢愛我,而不像妳付出妳所有的心:妳的照顧關心,那些看來沒有什麼,但實際上有著重大意義的小事。然而我過於耽溺於我的悲傷,以致於眼盲般無視。但是妳不在意,妳急於拉我一把,所以妳強迫自己振作。屬於妳個性裡的韌性又顯露了出來。 事情往好的方向走了,對吧? 想回來的時候就回來吧。 我們總能將所有的不完美,歸咎於童年創傷,責怪自己的父母。那些遺傳、教養、性格,所有不想要的、所有的過錯,推給父母親是容易的,這樣我們就能從責任枷鎖中逃脫。然而,父母親並不是完人。我們犯錯時,他們會原諒;所以,當他們顯露出脆弱,無意間傷害時,我們也必須、無條件的擁抱。 我知道妳需要我,空盪盪的大房子裡只有妳一人,和妳的影子。妳很寂寞,但妳能理解,我現在無法面對這一些,所以妳體貼。妳勇敢地承擔起孤單,因為妳女兒逃開了。我只要一回到那個地方,總想像自己被回憶吞食,一點一滴不存。原本稱做家的地方,擁有太多美麗回憶,而現在卻荒蕪一片。所以我帶著我的玫瑰離去,專注於我的學校生活,和我的人生。而妳留守,面對著蒼老和空虛;只為了有一天,當我讓憂鬱隨風而逝,當我整新整理好自己,還有一個妳在的地方可回。一個稱做「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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