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 周雲蓬：我的爸爸

本文選自周雲蓬新書《綠皮火車》，由鐵葫蘆圖書出品，中國華僑出版社出版）
我的爸爸不是那誰誰，不然，我會大吼壹聲，報出他的名字，保準把厄運嚇得壹溜跟頭地跑到別人那裏去。) }1 U' u6 O: d$ _0 k" f. S
在鐵西區小五路的某間平房裏，我爸爸趴在炕頭哭，我媽媽趴在炕梢哭。我爬到爸爸那兒，他說，去妳媽媽那兒，我爬到媽媽那兒，她說，到妳爸爸那兒去。這個場景定格在我人生的開始，大概那天醫生確診我患上了青光眼，有可能導致終生失明。後來，媽媽帶我千山萬水地治眼睛，爸爸在家裏上班加班，維持生計。我們經常會在異鄉的醫院裏，或者某鄉村旅館裏，接到來自沈陽的爸爸的匯款，還有搜羅來的寶貴的全國糧票。藥沒少吃，路沒少走，最後回到家，眼睛的視力終於還是徹底消失了。
記得，爸爸第壹次，跟我鄭重地談話，也仿佛是對著我的未來談話："兒子，爸爸媽媽盡力了，治病的錢摞起來，比妳還高。長大了，別怨父母。"我有點手足無措，想客氣兩句，又有點心酸。5.39.217.77" ]4 y& G* F4 {( y; I7 E/ n9 A0 e
我爸爸叫周叢吉，老家在遼寧營口大石橋。20世紀60年代，大饑荒時，跑到沈陽，當工人。他是個挺聰明、挺有情趣的人。或許晚生幾十年，也能搞點藝術什麽的。
他愛養花，我們家門前，巴掌大的地方，他伺候了好多花花草草。70年代末，電視機像個飛碟似的，降臨在我們貧瘠的生活中。先是壹家鄰居買了壹臺黑白電視，我們整個向陽大院的孩子們，都炸了窩，每日，流著口水，盯著人家的窗戶。接著，排著隊，幫他家劈劈柴，打煤坯，就為了晚上能搬上小板凳，去他家看《大西洋底來的人》或者《加裏森敢死隊》。這時我爸爸，閃亮登場了。他騎上自行車，到沈陽的大西門，電子零件市場，買線路板，圖紙，埋頭鉆研，終於有壹天，"咣"的壹聲，我家的原子彈爆炸成功了。桌子上，那堆三極管二極管，亂七八糟的線路，亮出了雪花飛舞的畫面，穿西裝的念新聞的主持人，在雪花裏扭來扭去，我們家有電視了，九寸的，是我爸爸裝的，太驕傲了。
在工廠裏，他也是把好手，車鉗洗刨各種工種全能拿得起。後來，他被評定為八級工，大概相當於高級技術工人的職稱了。可是，我越來越不喜歡這樣的爸爸，以及工廠的噪聲冶煉廠的黑煙。那時，我開始讀泰戈爾了，什麽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窗前。我們家門口，只有壹個下水道，再向前是個臭垃圾箱，緊接著還是個下水道。爸爸每晚都要會見他的同事，講車床、鋼管，抽煙、喝酒，媽媽在外屋地（東北方言，對門廳兼廚房的稱呼）炒花生米，我們要等著他們吃完才能上桌。而且，像所有工人階級的爸爸壹樣，讓全家人害怕他，是他人生價值的體現。比方我們在唱歌，這時他回來了，咬喝壹聲，全家都灰溜溜地，屁都不敢放壹個。5.39.217.775 |& U. n' C$ R' t5 S# T* Q$ G
所以，每個人的叛逆，都是從反抗爸爸們開始的。
我很記恨他還打過我，有壹次，我從外面回來，壹下子，把蓋簾裏的剛包好的餃子踢翻了，我爸爸上來就給了我壹巴掌，我很委屈，因為眼睛看不清楚，就為了壹點餃子。爸爸也很反對我讀書，有壹回，媽媽帶我去書店，買了將近20元的世界名著，回家後，爸爸很不高興，說花了這麽多錢，這個月，妳的夥食費可快沒了。有時候，我會偷偷地設想，如果只有媽媽，生活裏沒有爸爸，那該多麽愉快。
不滿的情緒，和身量壹樣在長大。戰爭終究無可回避地爆發了。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那時候，我已經可以上桌喝酒了。壹次，親戚來家，帶了壹瓶西鳳酒，我喝得多了，躺在火炕上，內火外火交相輝映，和爸爸壹言不合，吵了起來，他也有點醉了，拿起拖鞋，照我腦門上壹頓痛打，用鞋底子打兒子，那是很有儀式感的老理兒呀。公仔箱論壇8 N" }# K2 u  s+ {$ i
我是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加上酒勁兒，沖到外屋地，抄起菜刀，就往回沖，好幾個人，攔著，把我拖出門。據當事人跟我講，我壹路喊著"要殺了妳"，嗷嗷地，街坊鄰居都聽見了，真是大逆不道。後來，我爸爸問我媽，兒子怎麽這樣恨我，到底為了啥？
跟爸爸的戰爭，讓我成熟了，明白人長大了，就應該離開家，到世界裏去，討生活。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我去了天津、長春，壹年回家壹兩次，爸爸勸我努力當個按摩大夫，很保靠，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我不以為然，尤其是他設計的，我偏不幹這行。這時，爸爸也達到了他壹生的頂點，由於技術出眾，當了壹個小工廠的副廠長。好像還承包了個項目，不過不久，就下來了。他經常希噓，那時有人送紅包，不敢要，拿工廠當自己的事情去做，結果也沒落下好。tvb now,tvbnow,bttvb  f7 N9 j. v3 M. [
1994年，我大學畢業，爸爸去沈陽火車站接我。從浪漫的校園裏，從光輝的名著裏，從對姑娘們的暗戀裏，我又回到了破敗的鐵西區，幾口人擁擠在壹起的小平房。爸爸抱怨，當初不聽他的話，學文學，結果工作也找不到。於是，他帶著我去給校長送禮。這時，我看到他卑微的另壹面，見了宛若知識分子的校長，點頭哈腰，大氣也不敢喘，把裝了壹千元的信封和酒，強塞入人手裏，拉起我，誠惶誠恐地走了。回家，還念刀著，人家是遼大畢業的。後來，中間人告訴我們，沒戲。我爸爸畢竟是工人階級，有覺悟，壹聽不好使，就去校長家，把錢要了回來。
對於家鄉的失望，讓我們越走越遠，然而，父母老了，他們只能在身後，踉蹌著嘮刀些盼望和祝福。BB機出來了，手機出來了，電腦出來了，他們無視這壹切，還專註地天天看著電視，用座機，給遠方的兒子打長途電話，害怕電話費昂貴，又匆匆地掛斷。有壹年，我在異鄉，接到了爸爸的壹封來信，他很當真的，告訴我，知道我在寫文章，他想提供給我壹個故事。說我們老家，山上本來有壹大片果園，最近都被人砍了。故事完了，他問我，這件事能寫成壹篇好文章嗎？
還有壹次，爸爸來電話，說身體不好，讓我趕快回壹趟。等我回家壹看，他啥事也沒有。他神秘地告訴我，給我找了個媳婦，馬上要見面。原來，我家出租了壹間房，給壹個在澡堂裏工作的姑娘，不久前，她妹妹從老家來了，也想進澡堂上班。我爸就動了心，偏要撮合壹下，那姑娘礙於住在我家，不好推辭，就說先見見面。這下，我爸當真了，千裏迢迢，把我召回。+ n: N# ^0 u7 x- y6 B. B( m3 Y
我說，我沒興趣。他就瞪眼了，那妳還想找個大學生呀？怕他生氣，我只能答應見見，小姑娘，剛從澡堂下班，就過來了，房間裏，就我們倆，她問我，在北京幹啥，我說，賣唱。她說，那有空去北京找妳，那邊的澡堂子怎麽樣？我不知道她具體想知道的是啥，就囫圇著說，大概水很熱。
我也是看過加繆的人了，也是聽過涅槃的人了，咋還落到這麽尷尬的境地？
這事情以後，我是發著狠逃離家鄉的，如果沒國境線攔著，我能壹口氣跑到南極。5.39.217.770 {: I: f$ Y  n( N) v9 X
2000年以後，爸爸有壹次搬鋼板把腰扭了，於是，提前退休了。他脾氣不好，不願意去公園跟老頭老太太聊天下棋，天天悶在家裏，躺床上抽煙看電視。結果，得了腦血栓，壹次，在外面摔倒了，周圍人不敢去扶，有人拿來個被子蓋在他身上，直到有鄰居告訴媽媽，才被擡回來。從此，他走路要扶著墻，小步小步地挪。每次，我和妹妹回家，要走的時候，他都得嗚嗚地哭壹場。這讓我想起20多年前的他，渾身充滿了生產力的鐵西區強悍的棒工人，拍著桌子，酒杯哐啷哐啷地響。他放出豪言：妳們長大了，都得給我滾蛋，我誰也不想，誰也不靠。
現如今，媽媽說，我們就拿他當做個小孩。耳朵有點聾，說話不清楚，顫顫巍巍地站在家門口，盼望著我和妹妹這兩個在外奔波的大人早點回家。

公仔箱論壇3 [! I# u9 k. J1 Z, 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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