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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如铁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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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b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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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15 08:07 AM
標題:
如铁的父亲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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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一家人中常常是被忽视的,就像总放在门后的农具,要用到它时,才会提起他。父亲生活中有一扇很高很大的门。这扇门一个具象是母亲,另一个具象便是飞不掉挣不脱的日子。门“吱呀”(高兴)或“哐当”(郁闷)一声打开,父亲才显现出来,憨厚缄默地站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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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给我们的大多是背影:扛着锄头走向田间地头的背影,拉着大板车绷直腿死劲蹭上坡的背影,蹲在灶前添柴烟熏火燎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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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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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也无法想象,一向缄默、不起眼的父亲也有一个意气风发的童年。父亲出生在浙中一个名叫外屋的村子里。爷爷金华体专毕业,是村里的族长,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先生,常被人用轿子抬着,到祠堂里议事,走村串户做调解。小小的父亲吃着别的小孩眼馋的零食,神气活现地被村人尊为“小先生”。解放后,划成分,爷爷一家的日子才煎豆腐翻了面——倒了个个。“大锅饭”时,爷爷因为省粮给孩子们吃,自己吃粗糠噎死。为了活命,二十来岁的父亲带着仅八岁的叔叔背井离乡,来到江西,砍木椴,烧砖瓦,最终以打铁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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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黧黑如铁,个头高挺,有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年轻时,村人都亲切地唤他“长子”。年长些才改称为“朱师傅”“老朱师傅”。据说,父亲那双铜铃般的大凸眼,加上他打铁练就的臂力,还吓唬过不少人。村人都认为父亲有隐秘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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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母亲说,堂姑年轻时俏丽迷人,偷偷与一后生好上了。不知何故,堂姑家人却极为反对,可又奈何不得。父亲知情后,傻乎乎地出面了,他从铁铺里操起一把刀就冲向后生家。父亲圆睁大眼,持刀直冲的样子活像勇猛的张飞,把后生的尿都吓出来了。尽管如此,如今已成堂姑父的后生却一直与父亲极其交好。他不止一次和我说:你父亲是我见过最好最善良的人,他真是鲁迅笔下的闰土,敦厚老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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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行,打铁为王”。父亲做事认真,技术精湛,深得“小五金”之乡——永康老家打铁技艺的真传。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在村里,常被人宴请去坐首席。他左手拉着风箱,右手嗑巴着长竹烟斗,在彤红的炉火旁,话语如火星四溅。他“吧吧”猛吸几口烟,神态飞扬地挥动小铁锤,一边“嘭当”作响地敲打着彤红的铁,一边和他的徒弟们笑逐颜开地谈论着从老家来到他这落脚的漂亮娘们及村里标致的媳妇们。他过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肆抽烟、广泛交友的快活日子。他的朋友中有大队干部、公社干部、班车司机、国营企业工人……都是些当年在村里吃香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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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了,父亲已过古稀。有时,在马路上等客车送我回县城,突然一辆小车会嘎然停在父亲脚边。车里探出一张微笑的脸,问:“您是老朱师傅么?!我是XXX的儿子。我父亲常说起您。坐我的车去县城么?”此时在村里已微不足道、老实如泥的父亲往往会傻愣上一会,紧接着受宠若惊地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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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昨天,我在县城菜市场买菜。一个戴眼镜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直直地盯了我许久。笑着试问:“你是小朱么?我是XXX——你父亲的朋友。你父亲身体还好么?还在打铁么?我俩当年好谈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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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谈得来”,如今缄默如铁的父亲,当年是怎样与人侃侃而谈、笑语晏晏的,而且与一个和他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知识青年?想象力贫乏的我无论如何也臆想不出。只记得小时候,家中常有顾客,买了家什后舍不得离开,在“铮铮”铁锤声中和父亲大声谈笑着,到了吃饭时间,便坐下来和父亲一块大碗喝酒,喝母亲自酿的家乡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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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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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其实是我的继父,我也不姓朱,但村里人都亲切地叫我小朱,因为父亲待我视若已出,连左邻右舍都瞧不出端倪。日子久了,知道我是父亲养女的村民,愈发敬重父亲的为人。父亲三十九岁才正式娶妻。那时母亲才二十八,带着六岁的我和不足四岁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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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善良的父亲收留过一个怀孕逃荒的外地女人。女人生孩子后,父亲照料她坐月子,给孩子洗尿片,托后门买精贵的奶粉,那年代买奶粉是很不容易的。一年后,由黑瘦变得白胖的女人偷偷带着会叫父亲“爸爸”的孩子逃离,不知所终。但父亲从未为此后悔怨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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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漂亮、哭哭啼啼的母亲为了给我姐弟俩找碗饭吃,极不情愿地从浙江来到了江西,嫁给了黝黑老实的父亲,在父亲身边又生了一男一女。从此,父亲的生活发生了改变。圣经里说:女人乃男人一根肋骨而成。有时我甚至怀疑父亲乃母亲的一根肋骨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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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个要强、脆弱又性情暴戾的女人,她只准许别人围着她的思维转,而父亲似乎从来就没有主见。如果父亲是陀螺的话,母亲就是那个抽打陀螺的人。如果母亲是磁铁,她希望一家人都是围着她的铁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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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记忆中,刚到江西,极不情愿的母亲总是哭闹,稍不顺心就暴打执拗的我,把我绑在竹丫上,用纳鞋底的钻子钻,用竹叉没头没脸地抽。一次我嘴犟,母亲用箩绳把我绑在床沿上,发疯般抽打我,痛得我鬼哭狼嚎。父亲忍不下,大叫一声:“快打死我女儿了!”紧跟着破门而入,夺下母亲手中的针钻竹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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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父亲的日子也不好过。记得一个漆黑的夜晚,半夜时分,我被母亲的哭闹声惊醒,悄悄爬起,看到昏朦朦的灯光下在母亲面前低头跪着的父亲……这一惊非同小可。那一夜我未眠,数次爬起窥看,从门缝里看到父亲在厨房烧火,给母亲煮红糖蛋,母亲泪眼婆娑地瘫坐在靠背的竹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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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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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不谙世事的我还拿过父亲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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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初到江西不久,刚学会说本地话,对语言有格外的兴趣。每天晚饭后,我听到许多村民对着我家门窗喊:“朱师傅,明天跟我打把砍柴的刀噢!”父亲总是“吱”地一声推开木窗,高兴地应答:“要几斤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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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玩性大发,捏着鼻子,用老俵话在木窗下学大人喊道:“朱师傅,有柴刀卖么?”正和母亲闲聊的父亲一下没听出我的声音,照例推开木窗,高兴地应答:“要几斤重的?”“哈哈哈……”我和弟弟笑得前俯后仰,差点没岔过气去。发觉不对后,母亲骂了一句“短命鬼!”父亲则跟着“嘿嘿”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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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待我一直是和善的。我打小嘴甜,“爸爸前爸爸后”的毫无心计,读书时学习成绩又好。村人到父亲铁铺里买农具,常在父亲跟前夸我:“朱师傅,你女儿盖过几村的伢崽,真会读书噢!”父亲每次不接话,很得意地笑笑,然后义务把那人的刀磨得飞快地递给他(铁铺里没有帮顾客磨刀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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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父亲大名“世威”,从小到大,我却从没惧怕过他。细细回想起来,也有一次例外。那年我有十三四岁,穿着父亲给我买的村人稀罕的粉红的确良衬衫,长得已有点小模样了。一天,父亲酒喝得眼红红的,盯着我看,在门槛边似拦非拦着我。父亲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盯着我看,别样的目光。我已意识到什么,吓得不行,立马躺回里屋。母亲回来后,我把惧怕慌慌地和母亲诉说。此后,父亲对我再没有过那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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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我面前一直是慈父的形象。我打小体弱多病。上初中时要走十来里上坡下坡路。那年代读书要自己背柴背米交给学校食堂。三年来,我从未背过一次。每次都是父亲打完铁,利用午休时间骑自行车帮我送来。怕我吃食堂里三分钱一勺的薯粉羹没有营养,即便家里买了一斤肉,父亲也会大老远骑车走十多里凹凸不平的沙石路,用搪瓷茶杯装着送给我。茶杯不保温,吃时,杯里的肉还是温热的。为了我,我不知父亲车骑得有多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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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1982年中考后,母亲带我回了一趟永康老家。那年凑巧,中考改卷就设在村大队院里我家屋前。每改出一样成绩,就有人飞速向我父亲报喜:你女儿又考了第一!我不知父亲当年有多兴奋。当得知我考了全乡第一全县前几名的成绩录取师范,通知我速去体检时,我人在千里外。那时村里没有电话只有到乡里发电报。我接到电报夜晚赶到家时,已迟了好几天,父亲人瘦了一圈,正躺在竹躺椅上唉声叹气,生怕我没赶上体检影响录取。那副焦虑憔悴的模样,至今仍牢牢印刻在我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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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我就读师范,冬天特别地冷,头天夜里装在脸盆里的水,第二天全结了厚厚的冰。一天,天飘大雪兼下着冻雨。我坐在教室里,冷得直跺脚。父亲在窗口出现了,一直站到我下课。父亲送来了新棉袄。幼稚任性的我不仅没说什么感激话,却直抱怨:“我身上不冷,怎么不送双棉鞋来?”父亲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跺了跺脚,二话没说,就在风雪中消失。当下午上课我又在窗口瞟见父亲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手上攥着一双棉鞋——母亲亲手做的棉鞋!因为学校距离我家近五十华里,下车后,还要步行八里。那时一天只有不多的两趟车。父亲定是拦坐了敞天的货车而来,如刀的风“飕飕”刮着父亲的黑脸、黑手、黑眼……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嚅动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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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我只挨过父亲一次打。那是我恋爱受挫一时想不开,蹚水库自杀未遂。看我全身湿漉漉水淋淋,脚打颤地走在马路上,母亲怒吼了一句:“还不打?!”话音未落,父亲已一脚把我踹出几米远。我狗啃屎般跌趴在马路上,居然不知道疼,因为我知道父亲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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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我离婚,一人带着孩子过活。年底扫灰,父亲怕我一人爬楼梯,地面砖滑会摔跤,也怕我累着,七十多岁了,仍大老远坐车从乡下拿来竹叉条帚、草帽,帮我扫灰,爬窗洗抹。连弟弟都说:“我们家,只有父亲是任劳任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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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待我比亲生女儿还好。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没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我撒娇、任性,甚至飞扬跋扈,有时心里恼火了,还曾直呼过父亲大名。这除了怯于母亲的蛮横,主要归功于父亲为人的善良宽容。正因为如此,至今我仍不懂得人世险恶,不知道为人处世的奥妙艰辛。父亲啊,你的过度宽容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溺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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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还不觉得父亲品性有多崇高伟大。自从前年,我再婚做了后妈。我才知道一个人要克服人性里的自私与不自觉的血脉之爱有多难,一个人要让他的养女待在身边浑然不觉宛若亲生有多难!我愈来愈钦佩我那老实缄默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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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也许身为铁匠的父亲知道,一块坚硬的铁,黧黑中透裹着银亮,煅打时显现出延展,它本身是不会说话的,只有被锤打成锃亮的刀、剪、犁、耙时,才有它说话的份量、存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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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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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父亲在我心目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懦弱的,会受人欺负的。父亲年岁大了,曾经走南闯北,一个人从浙江步行到江西不会错走一步的父亲,在家门前都会走错路了。我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泡桐树,父亲曾把它看作来我家的路标。树被砍后,父亲辨不出全是火柴盒般的楼房里,哪个火柴盒里住着他的女儿?父亲老了,有好几回,他坐公交错过了站台,一走出我家,便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回走反了方向,走了大半天,绕了大半个小城,怎么也找不着车站,就像遇上岔路鬼一样。还好,那天在路上恰好遇上了来小城的弟弟,要么,我真不知道连我家电话号码都记不住的父亲该怎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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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衰老从哪一年开始的呢?是从小弟得病,父亲唯一的亲生儿子要去杭州做手术那年开始的吧。杭州一家大医院的副院长是父亲的远房兄弟,儿时的伙伴。从江西上杭州,我们之所以带上父亲,就是图他去认个面子,和院长兄弟拉络两句亲热话,以求方便。接连坐了两天火车,到杭州,刚联系好客栈,平常嗜酒如命,一日三餐二餐必酒的父亲,盯着客栈旁边一家酒店的酒出神。我知他馋了,便随意买了一瓶便宜的北京二锅头,劝他少喝点,等会还要干正经事。我们把在城里不识路的父亲留在客栈,自个去找医院。父亲许是愁闷担忧许是酒瘾难忍,尝着尝着,就把一瓶高度二锅头尝了个精光。等我们回来,父亲已一摊泥倒在床上!那个醉啊,他脸上烧得黑青里透紫红,嘴里一个劲呼呼地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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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整整一天,我们牵着走路还摇摇晃晃的父亲,去认亲卖面子了。没想他见到儿时的伙伴,舌头打结,竟然说不出话。愣了很久,我忙使眼色,催促父亲开口。他一急,平常跟我们操浙江老家话的父亲,居然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口纯正的江西老俵话来,听得他院长兄弟云里雾里。还是我在旁忙着翻译、解释,院长兄弟才对木讷如泥的父亲意思意思,露出了同情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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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生只吃猪油,菜籽油、麻油等植物油一概不尝。即便蒙混吃下,过一二个小时,就会把饭菜全吐出来。那次我给在外寸步难行、尽给我添乱的父亲买了车票遣送回家,送他上车,告诉他下车从南昌火车站回家的公交车次,他仍被蹬士在南昌拐弯兜巷,骗了一百多块钱。回家以后,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像训学生似的讲了父亲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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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我的妹妹,父亲唯一的亲生女儿,二十六岁的花骨朵被妹夫毒打后,喝农药自尽。母亲大哭大闹,悲痛得死去活来。父亲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依旧是缄默。母亲希望父亲能拿出当年治堂姑父的血性来,可面对只有二个月酷似妹妹、也有一对铜铃般大眼睛的外甥,父亲却茫然无措地垂着手,无声无息地跟在母亲身边毫无作为!父亲阴着脸——我从未见过那乌云般阴沉、饱含雨滴的脸,照常吃饭,照常喝酒,却垮了一身的肉!此后,父亲粗壮的腿纤细如竿,眼窝塌陷,眼神无光,不带牙套的嘴,下塌松落,下巴皮囊堆结,一张铁黑色的枯脸“川”成一个巨大的“苦”字。半年间,父亲苍老了近十岁。父亲,我的父亲,我妹妹的父亲,身体里的精灵气已有大半追随妹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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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妹妹不幸过世后,早年敢依着坟山入眠的父亲,惧怕鬼魂,再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就连晚上起来上茅厕,也要开灯拉母亲作伴。母亲多次嘲笑父亲怕死——黄土都掩到颈脖子上了还越老越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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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自从六十岁那年放下手中的铁锤,同时也放下了他“嘿嘿”响的笑声和响朗朗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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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手上的活钱越来越少。早年以大方接济他人出名的父亲变得小气精刮。已娶妻生子接过父亲手艺的弟弟曾流泪哭诉道:他在父亲手上学艺五年后,由抡大锤改为拎小锤当上师傅,父亲只在旁边看看转转,带一个徒弟跟弟弟做事,分红却要二一添作五,父亲每天的烟钱还要共同出。弟弟不服,和母亲吵闹,悄悄吐出“继父 ”之类的话来。父亲却自有一番他的道理:我把铁砧、锤子、风箱等家当全部都给了你,这不是钱是什么?母亲则大肆哭骂:他养你,给你娶妻,给你房子,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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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丢下手艺又不善种地,只会上山砍柴、种菜、帮母亲灶下烧火的父亲,尽管他把一个优秀铁匠的精细完美全使出来,也搜括不出闲钱抽烟了,再说父亲烟抽多了总是咳嗽吐痰,于是母亲强令父亲戒烟。即使父亲烟瘾犯了,趁上茅厕偷偷抽一支,嗽了口,母亲也闻得到。四邻八舍给父亲烟,他不接,邻人笑他怕老婆,他怯笑着接过抽起来,一旦被母亲发现,必当着众人的面贱骂父亲!邻人看不下,帮着父亲说话,母亲连带唾骂。在外没得面子的母亲,回家后对父亲更是肆无忌惮地谩骂,父亲从不敢还嘴。如果父亲吱唔二声,母亲在灶旁就用锅铲柄狠狠地抡过去。尽管如此,父亲还曾偷偷拾过他人丢弃的烟头,对此母亲伤忿不已。父亲,我那可怜可恨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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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越来越怕母亲,话越来越少。一次他和母亲回浙江兄弟分家,母亲买了几样好菜,捧出一瓶好酒,教父亲边喝边说。母亲嘱咐再三。结果,在分家的桌面上,父亲又一语不发。母亲气极,私下数落父亲,又想出一套补救的办法来,要父亲照本宣科,操练几遍后,再上桌面去说。父亲两唇挪动着,嗫嚅着,还是吐不出字,只知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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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九十多岁过世,母亲怕父亲说不出话,让我带父亲回老家打理安葬的事宜。父亲面对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弟和难得见面的弟媳,在安葬费上,因开不了口拉扯不清。结果出殡那天,父亲差点没能戴上孝帽。我见父亲如此,难过得落泪,只得出面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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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母亲对父亲家里的人充满了怨恨。父亲几年来难得回老家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见上一面,连电话都不打。去年正月,我回娘家,跟舅舅、姨们打完电话后,看父亲眼神空茫地坐在一旁,让人痛怜,便和姑姑们通起了电话,母亲在旁大声叨念,电话那头是全听了去的。放下电话,我为了父亲忍不住和母亲争吵起来。父亲望着母女俩大吵大闹,仍是一惯的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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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失去根的人。为了生活,他只能匍匐着,把茎须旁牵到暴戾自私的母亲身上。抑或父亲另有一套自得其乐的生活系统,他已把根牢牢地扎进心里。他每天默默地做事,雷打不动地午休、喝茶、饮酒,就如同铁,不管在火里(如果母亲、生活是火的话)被煅烧锤打成什么模样,它的内心始终保持着铁的秉性,那坚强不变的信念——忍辱负重,一切为了家庭的和睦团结。而母亲却额外难得地迁就了父亲这仅有的乐趣、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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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母亲爱没爱过父亲呢?如今的母亲把父亲当着一个相伴说话的人,提水砍柴的人,生病照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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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常常浮现出一个这样的场景:父亲喝着黄酒,笑眯眯地吃着母亲烙的家乡肉饼,用没牙的嘴大口蠕动着,吞咽着,嘴角边流出亮亮的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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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幸福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怎么也离不开时常对他吆三喝四的母亲。在母亲每天的责骂、喝斥声中,父亲内心安定、举止从容,该干啥干啥,吃饭时吃饭,休息时休息。他们用迥然不同的性情,完完整整地折射出生活复杂的正反两面,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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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上苍保佑我年老的父母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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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xing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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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看帖回帖,占位顶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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